本帖最后由 蒜花儿熊宝宝 于 2022-7-22 17:11 编辑
我的工位在四楼，靠路边一侧是落地窗，齐着窗口有一排树，不知道是桦树还是槐树，高且直，树冠最高处到达五楼，我这里的视线和树杈中一个喜鹊窝平齐。冬天摸鱼时，我会无意识地看着空巢发呆，它像个破草帽似的挂在树杈上，满身积雪，可是不知道建造者用了什么技术，呜呜作响的北风一直没把它吹飞。
春天之后是夏季，高树长满了叶子…… 写到这里我侧过头仔细看了看，这排应该都是银杏树，那个叶子很有特点。
科长微信：来了个新人，你带。
我回了个OK的自带表情，顺服中带着点玩世不恭，维持中年人些微自尊。
新人穿得正式，二八头，西装领带，皮鞋上过油。这非常违和，毕竟我们号称某某所研究院，工程师们都恨不得穿裤衩背心上班，开党课时才会穿上带领子的衬衫。
他看起来少说也三十七八了，被啫喱加持过的发型基本是悬空的，露出底下赤果果的头皮，看着非常凄凉——男人掉头发不会难看的，像我一样剃光了就是，难看的是掩饰。
他说他叫张渊，87年的，以前在乙方干过，业务上经验是有，以后还需要熊老师多指点。说到这里他荷荷荷笑几声，还拍拍我左上臂，这令人一阵恶寒：又是个社交痴汉，今后得当心此人。
张渊刚来时殷勤得不像话，每天比我到的还早，擦桌子洗茶杯，督促着保洁清空纸篓，把地面多吸几次，还给部门里同事们带零食、饮料。
一个夏季周五的早晨，我捧着下巴颏儿歪头找树上的鸟窝，他悄儿没声在我背后，突然发声说：老熊，看啥呢。
“草尼玛吓老子一跳，**有事说事，躲老子背后干嘛呢？”我是真被吓到了，一怒之下喷得他不知所措，说了声对不溜边儿走了。
到中午时我给他发条微信：“哥们儿别见怪，我心脏不好，易受惊吓，不是针对你。”
过了十来分钟他回过来：“没事没事，你也一定是心情不好，不是故意的，我没当回事，就当没这回事！”后面跟个龇牙的笑脸。
这不是妥妥的大傻逼吗，不会说话少说就得了，还特妈瞎J8说，更恶心人了。
这件事后，张渊很奇怪地反而跟我熟络了，早上一如既往地帮我擦桌子，中午吃饭一定要来喊，每周送两次点心，每天下午四点微信固定问：哥出去抽一根？
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了，专门约他在外面吃呷哺，一边烫羊肉一边跟他说：张工，兄弟比你大两岁，跟你说个单位里处事的诀窍：距离感。简单说就是咱们都来混工资，不是来社交的，你别对同事们——我手划了个圈，最后落在自己胸口，太近，那样不好，很可能产生反效果。
我说话的时候，他搁下筷子，严肃地看着我，不断点头。说完后他立刻道：哥你说的对，这我都明白，放心，我也就是跟你交心，其他人我不理的，你别看我普普通通，我骨子里很傲。
草你马。
不知道为什么，我痛恨这种自以为是的二逼，他们是最没救的一类人，说他傻逼吧他比你还能说，说他还行吧他脑子里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。
之后我主动疏远了他，当面跟他说：咱们这里不搞旧封建那一套，自己的事自己做，业务上有需要随时找我，但今后别动我桌子，各人都有隐私，互相尊重。
我猜这对他是个打击，但应该不算大，我受不了这种莫名其妙单方面的友情压力，他肯定也没恶意，但任何事都有个度，过犹不及。我们都没做错什么，错的是这个世道。
不久后，我在停车场看见张渊和旁边规划部的李文艳从一辆车下来，有说有笑一起上电梯，不由松了一口气，以前还真怕那哥们一根筋，被我抛弃后效仿家爵故事，如今看来交到了新朋友，潜在的危险也解除了。
打完开水泡茶，照常到厕所带薪拉巴，刚坐下去一捏手机，就看部门支书刘灿把我拉到“富婆茶话会”群，里面十几个如雷贯耳的名字，都是我单位八卦运动资深爱好者，正在如火如荼讲述“张工和李大姐”的故事。
其实也没啥，我看了半天也没有实质性的东西，无非就是张渊和李文艳看起来关系不错。
“你们嗷，不要瞎造谣晓得伐，张工和李工都是结过婚的，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有啥干劲，纯洁的同事关系好不啦，就是稍微好点也没避着人，你们不要污蔑我徒弟嗷。”
“侬懂个屁。”刘灿直接发语音，生意轻飘飘的显然也是在卫生间憋着嗓门儿说话：“这个年纪才是干柴烈火懂不懂，这俩有没有事啊，妈的瞄一眼一肚子数，他们俩没日过老娘跟你姓。”
下面是一串兴高采烈的队形：跟他睡，跟他睡，跟他睡
等几个八卦小能手告一段落，我打字：“张工人挺单纯的，没啥坏心，应该不至于。”
发出后，又单独给刘灿发：“老妹儿，周六有事没，请你吃烤肉。”
“好呀，带嫂子来，我也把孩子带着”
“就咱俩吧，人多了组织不过来。/狗头/”
她没再回。
没多久出事了。据支书八卦绘声绘色还原说，李文艳先是去工会，然后去部长办公室大闹了一通，声称姓张的如果不当面道歉，给她恢复名誉，她就告到法院去。
老部长发火了，指着李文艳鼻子说你告尼玛逼呢，你是给强健了还是给抠漏了，人家啥也没干就微信讲两句骚话，你扯破天也就个职场信骚扰，好好商量不行，非要作死是吗？你踏妈自己照照镜子，什么个逼样还特么学人当原告，信不信我把你老子喊来当面上上课。
“他们到底干啥了，要闹成这样？”我用夹子翻烤着骰子肉，让它们均匀受热，每个面都微微金黄，发出浓郁的脂肪焦香。
刘灿喝了一口U8，琢磨着说：我猜真没啥，应该是两人微信上说了点暧昧的，让李文艳家里的看见了，为了自证清白，到单位闹一闹。
我嗯了一声，尝了口肉：“艾玛真好吃哎，老妹趁热来一个，牛肉硬让我烤出了大腰子的赶脚。”
她夹起吃一颗，往后仰了仰，看着我说：“咱们算啥呢，关系好的流油了，也没真做什么。”
“我就拿你当妹妹看，特别亲，不起邪念的那种。”
“你真踏马变态。”
张渊在部门周一的例会上当众读了检讨。我不知道他的心路历程，但想来不是很好过，三十多岁的人，遇到这种事别提多丢人了，不是说搞暧昧丢人，而是在大庭广众下被剥光了的羞辱，这篇检讨本质上通篇就四个字，我是傻逼。
他看起来很平静，读稿子也很机械，不知道为啥我心里有愧，甚至不敢过多看他，脚趾也在尴尬的扣地，想来很多同事和我感受一致。
仿佛是一个故事戛然而止，本来的月度大瓜突然打开一看是白瓤白籽儿，大家没兴趣讨论了，我点开张渊的微信头像，斟酌了好久也没想好该说啥，暗自决定明天上班，见面时略微主动的点头打招呼，算是释放一些善意。
下午三点多，办公室空调打得很猛，天花板出风口甚至流出白雾，老姐姐们一边骂人一边从柜子低下抽出毯子和小被。
叮咚一声，张渊发了跳微信来：
“熊哥，首先感谢您这么长时间的照顾，小弟我感激不尽，我不会说话，以后有机会必定报答！我打算离职了，一会就去办手续，我实在想不通，这个社会为何充满恶意！我自问到此单位后兢兢业业，与人为善，尽量不与人冲突，但实在无能为力！我无法再相信任何人！我仔细回想思考了来此后的一丝一毫，并没有任何做错之处！却不知怎得到如此下场，我在原单位或其他公司，人际关系均非常优秀，有众多挚友，却不知此地如此险恶，是我不会做人，还是现在人心变了？”
刚想回一句别冲动，又发来一条：
“李某此人，只能说小人与女子难养也，是个彻底的小人和**，主动对我示好，却又趁我不防备时暗箭伤人！熊哥，以后对此人千万提防！千万不能重蹈覆辙！”
我心里暗叹一声，干脆不回了。凡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，张渊这样的人，其实心理痼疾早已存在，只是自己不承认而已，和他扯上关系，会给自己增添烦恼，不如一默吧。
张渊的离职报告没通过，据说部长看到OA，哼了一声也没处理，就那么挂着。张渊等了两天，见流程走不动，也不敢去打听，自己也稍微冷静了些，便照常上下班。
只是整个人更冷清更单薄了，也不再跟人示好，更不会舔谁，像个影子一样默默办公，据说经常加班到很晚，但在我看来，我们部门根本没啥事可以做，也许他通过这种方式逃避些什么，人们也习以为常，连“富婆茶话会”都很久不再提他了。
转眼到了9月末，北方已经颇有些秋意，窗外的树叶渐渐被夕阳染上黄边，天气凉爽起来，人们也因为长假的来临而躁动不安，无心做事。这天我因为参加一个线上会，耽误了点时间，下班时快7点了，刚收拾完，瞥见张渊站在门口，好像打算过来，又犹疑不定。
“张工，咋还没下班呢？”我拿着包一边手机打卡，一边跟他点头。
“有时间没有吗？”他有点木讷地说：“我有点事，想跟您聊聊，请教。”
“草说啥呢，咱哥们别这么客气。”我说：“走，门口胖娘们儿烧烤。”
走进电梯，我从裤兜里掏出烟，朝他虚晃一下：“啥事儿啊那么严肃，说说哥们儿帮你分析。”
他一直不说话，走到单位大门口才说，哥我一直没结婚。
我假装吃惊：你喜欢男的？
“没有没有”他连连摇头摆手：“我意思是，那个，李文艳她正在办离婚，离了以后我们结婚。”
好一似凉水浇头怀里抱着冰，我都石化了，转头去看他，颈椎都嘎啦一声响。
饭也无心吃了，我拉着他蹲马路牙子边上抽烟，他说上次之后不久，李文艳又联系他道歉，说是迫于老公压力不得已演了一出，心里愧对他，一定要说明白云云，后来俩人更隐蔽地好上了，经常趁加班抱在一起亲嘴儿。
一想到这个傻逼能瞒住八卦门的众多饿鬼，我竟有点钦佩。于是问他到底咋想的，想让我参谋个啥，毕竟感情这事，别说同事了，你爹说的都不一定好使。
他说：“哥，我感觉自己很难相信一个人了，这几个月我感觉她是真的，但是又怕上当，如果再被骗一次，我一定会伤心而死。”他锤着自己的心脏，看起来很真挚，也有点可怜。
我又点起一支华子，把腚落在水泥牙子上，腿往前伸，手搁在膝盖上：“兄弟，你人不错，这事哥们儿帮不了你，但是能给你说说我自己的事。”
他来了精神，作严肃聆听状。
“我是28岁进的研究院，当时还没结婚，年轻时全国各大区驻点出差，啥都耽误了，后来到了这，单位和银行、医院办联谊会，我认识了一个姑娘。
她叫文小敏，个子模样都不错，性格也好，两边家长都见过了，基本木已成舟，你懂的。
可惜，我犯了一个大错。当时真的是喜欢她，到了畸形的程度，所以一时鬼迷心窍，找了个区分局的朋友查小敏的记录。
你知道吗，人性是不能考验的，秘密也不能查探，揭开皮肤，下面全是蛆虫。我看见小敏从大学开始，到工作4年间所有的开房记录，真的比我去网吧还勤。”
我弹弹烟，继续道：“最可怕的是，跟我交往这大半年，她还在不断开房，一起的人名单有四五个，其中一个我还见过。
我把她约到单位来，本来想平心静气谈谈，想着如果她能幡然悔悟，向我诚挚道歉，我还是会原谅她，忘掉从前的事。
但我太天真了。
她一听我调查她，整个人气质都变了，脸上扭曲毒辣的表情，至今想起来仍然不寒而栗，她状若疯虎，用挎包甩起来打我，还骂我是变态、流氓、畜生不如。”
张渊瞪大眼睛看着我，可能是我描述得太投入，脸上流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，吓到了他。
“最后，我想象中的平静交谈根本没实现，她告诉我，她做的一切都正当、合法，她的身体是自己的，想怎么用就怎么用，但是，我调查她的隐私则严重违反了法律，我和我的分局那位朋友，都可能面临严重的指控，甚至牢狱之灾。”
我沉默了至少5分钟，眼看一支烟自己烧完，扔了。站起来拍拍屁股，继续说：“那时候，这条马路还没修，这是一条旁边有人工渠的小道，连路灯都没有。
我暴怒之下，拽走她打我的挎包，使劲一搡，她跌进沟里。
我在沟边大声喝骂她，朝沟里吐痰，还拽出二弟撒了一泡尿，极尽羞辱之能事，可是下面一点反应都没有。
等我下去的时候，她已经凉了。
我的鞋底和手掌沾满血，根本爬不上来，我哭着向东边走了快50米，才从台阶走上来。
然后就一直坐在这个地方。”
我用脚尖点点刚才坐下的地方：“坐到半夜，终于觉得还是自首吧，于是我又下到沟底，找刚才丢掉的手机。
手机没找到。因为下去时，两只黑色的大鸟突然飞起来，一直飞到这颗树上，向我怪叫，我被吓得差点晕过去，觉得大脑一片空白，一直想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。
后来…… 嗯，那是8年前的7月16日，如果你去看当年的天气预报，就知道那天凌晨开始，连续七天大暴雨，被称为本市百年不遇的洪灾，死去的人和牲畜难以尽数，我请假回老家说帮助救灾，其实是销毁了一切证据，还伪造了到处联系小敏的假象。”
张渊已经麻了，他似乎也坐不住，歪倒在马路边，抖抖索索拿我扔地上的烟盒，点了一根却不知道咋抽，愣愣的放在嘴边。
“没跟别人说过。”我笑着对他说道：“因为每个人都有秘密，怕跟人太亲近了，隐藏不住，但是表达是本性，你明白吗？”
他应该是根本没理解我说了啥。
“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两个道理，第一女人是祸根，第二不相信任何人是对的。”我只好直白地说：“另外，当你觉得迷茫和不幸时，总有人比你更惨，永远被困在恐怖的噩梦里，不得翻身。”
说完我长舒一口气，去对面骑上小牛，电门一拧颠儿了，留下小张在路边苦思冥想。
第二天张渊来时，面有菜色，看我的眼神躲躲闪闪。临下班终于忍不住了，看人都走完了凑到我跟前问：哥，你说那个黑鸟，是不是那什么……
“那是喜鹊！”我霍然起身，把他吓得差点坐地上。
“那天，一定有一只喜鹊叼走了她的耳环，并搁在了那个窝里。”我狰狞地对着窗外偏偏头，“同时警告你个傻逼，再胆敢提这事，无论跟谁，你就是下一个。”
他噤若寒蝉。
一周后，富婆茶话会爆料，张渊在李文艳家楼下彳亍梭巡，被她老公叫了两个人，打得鼻青脸肿扭送派出所，派出所把两边都训了一顿，还通知了我们单位，富婆们一边假装同情，一边乐不可支，说这是真正的自作孽不可活。
中午，部长发信息让去找他，一进门我心一沉，纪检、党委的人也都在，神情古怪地看我。
部长拿起两张A4纸，来回翻看两遍，扔到我面前。
那是一封打印的举报信，我一周前编的故事，基本完整复述，改动很小，落款是正义群众。实际上这种举报邮件是必须填真实信息的，打印时抹掉了。
“跟人开玩笑要有度，”老部长说：“搞成这J8样老子觉得你就是成心的。”
“本意是好的，”我低头哈腰地解释：“这同志有点钻牛角尖，我意思是把自己说的惨点，让他获得心理上的优越感，许就不那么偏激了。”
“那你说自己父母双亡啊，吹什么杀人强健的牛逼，你这要不是集团纪委的同志经验丰富慧眼如炬，早特码给你算上造谣生事，能判刑的知道不？”
“是是是，大意了，下次一定不会。”我连连向在座领导鞠躬。
部长给挂了半年的OA签批同意，所有流程3天内全部走完。张渊仿佛不知道这回事，仍然面无表情的上班，收拾文档，准时下班。我则偷偷跟部长报备，晚来早走，尽量别跟他照面，以免引发对方情绪波动。
张渊的LAST DAY，桌面已经清理干净，光可鉴人，他到的很早，在部门里站了一个多小时，没跟人说话，等我到工位时，匆匆看了我一眼，转身离开了。
我坐在马桶上，手机叮咚一声，是他发来的信息：我本将心向明月，奈何明月照沟渠。
我回了个抱拳，再见的表情，出现一个红色感叹号，没发出去。
窗外的一排银杏金黄耀眼，宛若佛国金玉菩提，美不胜收。在黄金叶片包裹中，一只喜鹊从窝里探头，透过层层帘帐，与我对视。
来源：S1
我的工位在四楼，靠路边一侧是落地窗，齐着窗口有一排树，不知道是桦树还是槐树，高且直，树冠最高处到达五楼，我这里的视线和树杈中一个喜鹊窝平齐。冬天摸鱼时，我会无意识地看着空巢发呆，它像个破草帽似的挂在树杈上，满身积雪，可是不知道建造者用了什么技术，呜呜作响的北风一直没把它吹飞。
春天之后是夏季，高树长满了叶子…… 写到这里我侧过头仔细看了看，这排应该都是银杏树，那个叶子很有特点。
科长微信：来了个新人，你带。
我回了个OK的自带表情，顺服中带着点玩世不恭，维持中年人些微自尊。
新人穿得正式，二八头，西装领带，皮鞋上过油。这非常违和，毕竟我们号称某某所研究院，工程师们都恨不得穿裤衩背心上班，开党课时才会穿上带领子的衬衫。
他看起来少说也三十七八了，被啫喱加持过的发型基本是悬空的，露出底下赤果果的头皮，看着非常凄凉——男人掉头发不会难看的，像我一样剃光了就是，难看的是掩饰。
他说他叫张渊，87年的，以前在乙方干过，业务上经验是有，以后还需要熊老师多指点。说到这里他荷荷荷笑几声，还拍拍我左上臂，这令人一阵恶寒：又是个社交痴汉，今后得当心此人。
张渊刚来时殷勤得不像话，每天比我到的还早，擦桌子洗茶杯，督促着保洁清空纸篓，把地面多吸几次，还给部门里同事们带零食、饮料。
一个夏季周五的早晨，我捧着下巴颏儿歪头找树上的鸟窝，他悄儿没声在我背后，突然发声说：老熊，看啥呢。
“草尼玛吓老子一跳，**有事说事，躲老子背后干嘛呢？”我是真被吓到了，一怒之下喷得他不知所措，说了声对不溜边儿走了。
到中午时我给他发条微信：“哥们儿别见怪，我心脏不好，易受惊吓，不是针对你。”
过了十来分钟他回过来：“没事没事，你也一定是心情不好，不是故意的，我没当回事，就当没这回事！”后面跟个龇牙的笑脸。
这不是妥妥的大傻逼吗，不会说话少说就得了，还特妈瞎J8说，更恶心人了。
这件事后，张渊很奇怪地反而跟我熟络了，早上一如既往地帮我擦桌子，中午吃饭一定要来喊，每周送两次点心，每天下午四点微信固定问：哥出去抽一根？
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了，专门约他在外面吃呷哺，一边烫羊肉一边跟他说：张工，兄弟比你大两岁，跟你说个单位里处事的诀窍：距离感。简单说就是咱们都来混工资，不是来社交的，你别对同事们——我手划了个圈，最后落在自己胸口，太近，那样不好，很可能产生反效果。
我说话的时候，他搁下筷子，严肃地看着我，不断点头。说完后他立刻道：哥你说的对，这我都明白，放心，我也就是跟你交心，其他人我不理的，你别看我普普通通，我骨子里很傲。
草你马。
不知道为什么，我痛恨这种自以为是的二逼，他们是最没救的一类人，说他傻逼吧他比你还能说，说他还行吧他脑子里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。
之后我主动疏远了他，当面跟他说：咱们这里不搞旧封建那一套，自己的事自己做，业务上有需要随时找我，但今后别动我桌子，各人都有隐私，互相尊重。
我猜这对他是个打击，但应该不算大，我受不了这种莫名其妙单方面的友情压力，他肯定也没恶意，但任何事都有个度，过犹不及。我们都没做错什么，错的是这个世道。
不久后，我在停车场看见张渊和旁边规划部的李文艳从一辆车下来，有说有笑一起上电梯，不由松了一口气，以前还真怕那哥们一根筋，被我抛弃后效仿家爵故事，如今看来交到了新朋友，潜在的危险也解除了。
打完开水泡茶，照常到厕所带薪拉巴，刚坐下去一捏手机，就看部门支书刘灿把我拉到“富婆茶话会”群，里面十几个如雷贯耳的名字，都是我单位八卦运动资深爱好者，正在如火如荼讲述“张工和李大姐”的故事。
其实也没啥，我看了半天也没有实质性的东西，无非就是张渊和李文艳看起来关系不错。
“你们嗷，不要瞎造谣晓得伐，张工和李工都是结过婚的，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有啥干劲，纯洁的同事关系好不啦，就是稍微好点也没避着人，你们不要污蔑我徒弟嗷。”
“侬懂个屁。”刘灿直接发语音，生意轻飘飘的显然也是在卫生间憋着嗓门儿说话：“这个年纪才是干柴烈火懂不懂，这俩有没有事啊，妈的瞄一眼一肚子数，他们俩没日过老娘跟你姓。”
下面是一串兴高采烈的队形：跟他睡，跟他睡，跟他睡
等几个八卦小能手告一段落，我打字：“张工人挺单纯的，没啥坏心，应该不至于。”
发出后，又单独给刘灿发：“老妹儿，周六有事没，请你吃烤肉。”
“好呀，带嫂子来，我也把孩子带着”
“就咱俩吧，人多了组织不过来。/狗头/”
她没再回。
没多久出事了。据支书八卦绘声绘色还原说，李文艳先是去工会，然后去部长办公室大闹了一通，声称姓张的如果不当面道歉，给她恢复名誉，她就告到法院去。
老部长发火了，指着李文艳鼻子说你告尼玛逼呢，你是给强健了还是给抠漏了，人家啥也没干就微信讲两句骚话，你扯破天也就个职场信骚扰，好好商量不行，非要作死是吗？你踏妈自己照照镜子，什么个逼样还特么学人当原告，信不信我把你老子喊来当面上上课。
“他们到底干啥了，要闹成这样？”我用夹子翻烤着骰子肉，让它们均匀受热，每个面都微微金黄，发出浓郁的脂肪焦香。
刘灿喝了一口U8，琢磨着说：我猜真没啥，应该是两人微信上说了点暧昧的，让李文艳家里的看见了，为了自证清白，到单位闹一闹。
我嗯了一声，尝了口肉：“艾玛真好吃哎，老妹趁热来一个，牛肉硬让我烤出了大腰子的赶脚。”
她夹起吃一颗，往后仰了仰，看着我说：“咱们算啥呢，关系好的流油了，也没真做什么。”
“我就拿你当妹妹看，特别亲，不起邪念的那种。”
“你真踏马变态。”
张渊在部门周一的例会上当众读了检讨。我不知道他的心路历程，但想来不是很好过，三十多岁的人，遇到这种事别提多丢人了，不是说搞暧昧丢人，而是在大庭广众下被剥光了的羞辱，这篇检讨本质上通篇就四个字，我是傻逼。
他看起来很平静，读稿子也很机械，不知道为啥我心里有愧，甚至不敢过多看他，脚趾也在尴尬的扣地，想来很多同事和我感受一致。
仿佛是一个故事戛然而止，本来的月度大瓜突然打开一看是白瓤白籽儿，大家没兴趣讨论了，我点开张渊的微信头像，斟酌了好久也没想好该说啥，暗自决定明天上班，见面时略微主动的点头打招呼，算是释放一些善意。
下午三点多，办公室空调打得很猛，天花板出风口甚至流出白雾，老姐姐们一边骂人一边从柜子低下抽出毯子和小被。
叮咚一声，张渊发了跳微信来：
“熊哥，首先感谢您这么长时间的照顾，小弟我感激不尽，我不会说话，以后有机会必定报答！我打算离职了，一会就去办手续，我实在想不通，这个社会为何充满恶意！我自问到此单位后兢兢业业，与人为善，尽量不与人冲突，但实在无能为力！我无法再相信任何人！我仔细回想思考了来此后的一丝一毫，并没有任何做错之处！却不知怎得到如此下场，我在原单位或其他公司，人际关系均非常优秀，有众多挚友，却不知此地如此险恶，是我不会做人，还是现在人心变了？”
刚想回一句别冲动，又发来一条：
“李某此人，只能说小人与女子难养也，是个彻底的小人和**，主动对我示好，却又趁我不防备时暗箭伤人！熊哥，以后对此人千万提防！千万不能重蹈覆辙！”
我心里暗叹一声，干脆不回了。凡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，张渊这样的人，其实心理痼疾早已存在，只是自己不承认而已，和他扯上关系，会给自己增添烦恼，不如一默吧。
张渊的离职报告没通过，据说部长看到OA，哼了一声也没处理，就那么挂着。张渊等了两天，见流程走不动，也不敢去打听，自己也稍微冷静了些，便照常上下班。
只是整个人更冷清更单薄了，也不再跟人示好，更不会舔谁，像个影子一样默默办公，据说经常加班到很晚，但在我看来，我们部门根本没啥事可以做，也许他通过这种方式逃避些什么，人们也习以为常，连“富婆茶话会”都很久不再提他了。
转眼到了9月末，北方已经颇有些秋意，窗外的树叶渐渐被夕阳染上黄边，天气凉爽起来，人们也因为长假的来临而躁动不安，无心做事。这天我因为参加一个线上会，耽误了点时间，下班时快7点了，刚收拾完，瞥见张渊站在门口，好像打算过来，又犹疑不定。
“张工，咋还没下班呢？”我拿着包一边手机打卡，一边跟他点头。
“有时间没有吗？”他有点木讷地说：“我有点事，想跟您聊聊，请教。”
“草说啥呢，咱哥们别这么客气。”我说：“走，门口胖娘们儿烧烤。”
走进电梯，我从裤兜里掏出烟，朝他虚晃一下：“啥事儿啊那么严肃，说说哥们儿帮你分析。”
他一直不说话，走到单位大门口才说，哥我一直没结婚。
我假装吃惊：你喜欢男的？
“没有没有”他连连摇头摆手：“我意思是，那个，李文艳她正在办离婚，离了以后我们结婚。”
好一似凉水浇头怀里抱着冰，我都石化了，转头去看他，颈椎都嘎啦一声响。
饭也无心吃了，我拉着他蹲马路牙子边上抽烟，他说上次之后不久，李文艳又联系他道歉，说是迫于老公压力不得已演了一出，心里愧对他，一定要说明白云云，后来俩人更隐蔽地好上了，经常趁加班抱在一起亲嘴儿。
一想到这个傻逼能瞒住八卦门的众多饿鬼，我竟有点钦佩。于是问他到底咋想的，想让我参谋个啥，毕竟感情这事，别说同事了，你爹说的都不一定好使。
他说：“哥，我感觉自己很难相信一个人了，这几个月我感觉她是真的，但是又怕上当，如果再被骗一次，我一定会伤心而死。”他锤着自己的心脏，看起来很真挚，也有点可怜。
我又点起一支华子，把腚落在水泥牙子上，腿往前伸，手搁在膝盖上：“兄弟，你人不错，这事哥们儿帮不了你，但是能给你说说我自己的事。”
他来了精神，作严肃聆听状。
“我是28岁进的研究院，当时还没结婚，年轻时全国各大区驻点出差，啥都耽误了，后来到了这，单位和银行、医院办联谊会，我认识了一个姑娘。
她叫文小敏，个子模样都不错，性格也好，两边家长都见过了，基本木已成舟，你懂的。
可惜，我犯了一个大错。当时真的是喜欢她，到了畸形的程度，所以一时鬼迷心窍，找了个区分局的朋友查小敏的记录。
你知道吗，人性是不能考验的，秘密也不能查探，揭开皮肤，下面全是蛆虫。我看见小敏从大学开始，到工作4年间所有的开房记录，真的比我去网吧还勤。”
我弹弹烟，继续道：“最可怕的是，跟我交往这大半年，她还在不断开房，一起的人名单有四五个，其中一个我还见过。
我把她约到单位来，本来想平心静气谈谈，想着如果她能幡然悔悟，向我诚挚道歉，我还是会原谅她，忘掉从前的事。
但我太天真了。
她一听我调查她，整个人气质都变了，脸上扭曲毒辣的表情，至今想起来仍然不寒而栗，她状若疯虎，用挎包甩起来打我，还骂我是变态、流氓、畜生不如。”
张渊瞪大眼睛看着我，可能是我描述得太投入，脸上流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，吓到了他。
“最后，我想象中的平静交谈根本没实现，她告诉我，她做的一切都正当、合法，她的身体是自己的，想怎么用就怎么用，但是，我调查她的隐私则严重违反了法律，我和我的分局那位朋友，都可能面临严重的指控，甚至牢狱之灾。”
我沉默了至少5分钟，眼看一支烟自己烧完，扔了。站起来拍拍屁股，继续说：“那时候，这条马路还没修，这是一条旁边有人工渠的小道，连路灯都没有。
我暴怒之下，拽走她打我的挎包，使劲一搡，她跌进沟里。
我在沟边大声喝骂她，朝沟里吐痰，还拽出二弟撒了一泡尿，极尽羞辱之能事，可是下面一点反应都没有。
等我下去的时候，她已经凉了。
我的鞋底和手掌沾满血，根本爬不上来，我哭着向东边走了快50米，才从台阶走上来。
然后就一直坐在这个地方。”
我用脚尖点点刚才坐下的地方：“坐到半夜，终于觉得还是自首吧，于是我又下到沟底，找刚才丢掉的手机。
手机没找到。因为下去时，两只黑色的大鸟突然飞起来，一直飞到这颗树上，向我怪叫，我被吓得差点晕过去，觉得大脑一片空白，一直想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。
后来…… 嗯，那是8年前的7月16日，如果你去看当年的天气预报，就知道那天凌晨开始，连续七天大暴雨，被称为本市百年不遇的洪灾，死去的人和牲畜难以尽数，我请假回老家说帮助救灾，其实是销毁了一切证据，还伪造了到处联系小敏的假象。”
张渊已经麻了，他似乎也坐不住，歪倒在马路边，抖抖索索拿我扔地上的烟盒，点了一根却不知道咋抽，愣愣的放在嘴边。
“没跟别人说过。”我笑着对他说道：“因为每个人都有秘密，怕跟人太亲近了，隐藏不住，但是表达是本性，你明白吗？”
他应该是根本没理解我说了啥。
“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两个道理，第一女人是祸根，第二不相信任何人是对的。”我只好直白地说：“另外，当你觉得迷茫和不幸时，总有人比你更惨，永远被困在恐怖的噩梦里，不得翻身。”
说完我长舒一口气，去对面骑上小牛，电门一拧颠儿了，留下小张在路边苦思冥想。
第二天张渊来时，面有菜色，看我的眼神躲躲闪闪。临下班终于忍不住了，看人都走完了凑到我跟前问：哥，你说那个黑鸟，是不是那什么……
“那是喜鹊！”我霍然起身，把他吓得差点坐地上。
“那天，一定有一只喜鹊叼走了她的耳环，并搁在了那个窝里。”我狰狞地对着窗外偏偏头，“同时警告你个傻逼，再胆敢提这事，无论跟谁，你就是下一个。”
他噤若寒蝉。
一周后，富婆茶话会爆料，张渊在李文艳家楼下彳亍梭巡，被她老公叫了两个人，打得鼻青脸肿扭送派出所，派出所把两边都训了一顿，还通知了我们单位，富婆们一边假装同情，一边乐不可支，说这是真正的自作孽不可活。
中午，部长发信息让去找他，一进门我心一沉，纪检、党委的人也都在，神情古怪地看我。
部长拿起两张A4纸，来回翻看两遍，扔到我面前。
那是一封打印的举报信，我一周前编的故事，基本完整复述，改动很小，落款是正义群众。实际上这种举报邮件是必须填真实信息的，打印时抹掉了。
“跟人开玩笑要有度，”老部长说：“搞成这J8样老子觉得你就是成心的。”
“本意是好的，”我低头哈腰地解释：“这同志有点钻牛角尖，我意思是把自己说的惨点，让他获得心理上的优越感，许就不那么偏激了。”
“那你说自己父母双亡啊，吹什么杀人强健的牛逼，你这要不是集团纪委的同志经验丰富慧眼如炬，早特码给你算上造谣生事，能判刑的知道不？”
“是是是，大意了，下次一定不会。”我连连向在座领导鞠躬。
部长给挂了半年的OA签批同意，所有流程3天内全部走完。张渊仿佛不知道这回事，仍然面无表情的上班，收拾文档，准时下班。我则偷偷跟部长报备，晚来早走，尽量别跟他照面，以免引发对方情绪波动。
张渊的LAST DAY，桌面已经清理干净，光可鉴人，他到的很早，在部门里站了一个多小时，没跟人说话，等我到工位时，匆匆看了我一眼，转身离开了。
我坐在马桶上，手机叮咚一声，是他发来的信息：我本将心向明月，奈何明月照沟渠。
我回了个抱拳，再见的表情，出现一个红色感叹号，没发出去。
窗外的一排银杏金黄耀眼，宛若佛国金玉菩提，美不胜收。在黄金叶片包裹中，一只喜鹊从窝里探头，透过层层帘帐，与我对视。
来源：S1